小桑由于严重异位性皮肤炎的缘故,总是有着全身性的湿疹遍及全身。这种天生便有的疾病,使得她遇到过冷、热、干、湿以及情绪过度起伏时,都会造成皮肤红肿、干裂、脱皮、苔癣化等表象,这些表象也带给她痒、痛的病征,有时还会因难受蔓延全身的痒感,而将皮肤留下更难以消除的,抓至渗血的伤口。每天,她在洗澡后便得在所有部位涂上外用药膏,只为了不要使它更痒或更痛。
疾病除了给她带来不适,因疾病产生的外部问题与自我意识的自卑,才是真正使她在数十年的生活里,被一种名为「生理性厌恶」的概念给垄罩的最大原因。
每个人所暗藏的隐疾般,只是她的状况是外貌上易见的,如阴影被摊在阳光底下,只能任人言语。每一次入新的环境、交新的朋友,便同在法庭上静候审判时那样焦烦,而她也并没有什么能替自己辩驳的空间。
若说精神疾病带给人们的是隐性的偏见,那肢体上的残疾、特殊表征,带给人们的观感则多是直接的。
在与她同住的日子里,每天夜里的冲澡是很使我期待的一个项目。虽然,她确实常因热水的缘故而使皮肤发疼。起初并不愿意赤裸著身躯让我看见,可现在的不会了,她多半会忍着细微的痛感抱住我,但并不全贴在一块——我得帮她洗身子。
我从背后尽量柔和地搓洗她被水给沾湿的区域,大腿、臀部、腰部、手臂、上背与双肩,就像任何一位主人怜爱地帮自己的狗洗澡,她也很安分地并不乱动,我的指尖与掌心抚摸过的地方,有时是她已结痂的伤口,有时是略为粗糙的皮肤,有时则是聚集在一块的疹子,凸起的地方有着微妙的触感。
偶尔,她会用趴卧的姿势方便我清洗,也会舒服地眯起双眼,口里发出意识模糊的声音。此刻,她感受到的应是自己不愿予人看见的伤口被接纳后的安心;我想,她应当也在那被理解的舒适里,品尝到某种不被人理解的悲哀。
她到底也是女人,正同明星、网红、大学生、上班族、精神病患、残障的本质都是相似的。只是在社会若有似无的族群分类上,她的心思可能被忽略了。不过,在普遍情况下,没有人需要为此负担责任,因为我们确实有着各样的顾虑,当中有的甚至是被藏在潜意识中,无时无刻发挥着它的作用,而我们一无所知。
各位可以想像这样的情境,也许她起初与我们没有两样,都对社会怀抱热情,对爱恋满怀期待,可在某些时候,她开始稍微感到一些不受待见,又或是疏离,这绝不是谁对此怀有恶意,更不是刻意而为之的冷淡,却仍使她压抑了对爱的渴求,走向了在社会中自我隔离,失去对生活的热诚及前进目的的结果。
这使得她与我相处初期,仍对跟我参加圈内聚会感到忧心与抗拒,深怕会给我丢脸。可我将这种关系视为治疗的一部分,我们在两人的相处里,用自己的多余去填补对方的缺憾,说是各取所需还是彼此安慰,其实都无不妥——我确实想使她长年淤积的不安和欲望都随之宣泄,希望有让余毒排尽的时候——当中不全是滥情的拯救心态,而是基于内在驱动的自发行为。
小桑说我拯救了她。
可我仅是就行为上对人抱有善意与热度,就我所体会到的「好」,尽量不厌其烦地尽量给予;即便在我自己也有忧郁症与将来等顾虑而变得痛苦,我也不愿因着自己的处境艰难,就使自己的对他人的苦难感到麻木。
宁愿睁着眼痛苦,也不愿阖上眼安眠,更不愿为了现实中的顾虑,进而让自己对待他人显得粗糙及狠心。
小桑察觉到了这点,于是主动告诉我,倘有喜欢的女性、奴,也可以与之交往或收留。在这部分,我也是这样对她说她能这么做。她因着体会到别人从未给过她的温暖,这样的美好不愿只有自己独占,而她在这心境里,理解了爱不会因为分享而变得匮乏,问题最多只出在如何使用爱、理解爱的本身。
事实上,小桑不断就其所能地对我奉献,我带给她的,与她带给我的并无二致,只是表现形式上的差异。
前阵子,为了带她去上面提及的聚会,我特地自台北南下找她。她现今所住的房并不很大,不过我在见着房里的双人床时,便会想起她当初挑选这个住所时,也过问了我的意思。
在这空间里,任何东西都是成对的,浴巾、牙刷、拖鞋、床垫……一切都是为我能与她同住所布置,而同住几天的花费,吃食、交通则是几乎由她所支付。
这看起来像是我剥夺了她的财产,也利用她的爱意。可事实并非如此,当我全不用她的,她反倒会质疑起自己没用,她恐惧于无用后可能会导致的自我嫌弃、厌烦、否定,当然更害怕的是我让她回归没有主人引导的状态。
若能体会我对她状态的描写,便会认同她的想法是有其道理的。担忧无法有用、无法被人所爱的念头确实在她的成长历程中不断强化,纵使事情已做得一丝不苟,她还会想在完成的作品上添砖加瓦。
只拿人家好处并不道德,可让她满足于当下的付出,事实上也算不上过错,何况她的奉献也弭平自己的不安,达成一种「自我救赎」的目的。同时,我也希望她不必对我的付出感到羞愧,因为欣然接受他人的善意,同样也是解除了对方心里的绳结,本身便是对善意的最好回馈。
我们真正相处的几个月后,她逐渐步上了轨道。她说想要让主人过得更舒适,更加地不必担心经济;她说自己会更加努力地学习,才能配得上主人;她说想要为了主人而学习取悦的知识与技巧。
在这看似压榨的关系中,她似乎相当幸福,譬如她在一天内对我说「我爱你」,平均有十几次;有时会莫名感动地说自己从没这么幸福过;偶尔会说自己被主人赋予了新的人生意义。
有几次,我躺在床上看着重播的新闻频道,眼角余光会发现她正注视着我。她那张脸的表情很平静,眼神中却杂揉着爱意、信任、崇拜等等不同的情愫。
「……怎么了?」
「我只是想一直看主人而已。」
有时她会这么说道。那些夜晚,她都得要抱着我才能入睡。
但小桑的奴性并非全盘接受,虽然形式上没有差异,可我在她的话语、言行间,看见了她比任何人更为强烈的意识,是我在一般男女关系中也少见的。她的信念仅有一个——为了主人。
我越能感受到小桑所说的,在我身上存有的,被她视为「神性」的气场,越能感受到她的哀愁,却也因此激起了另一种热诚,那是生命力的实感,更是生机蓬勃的意志显现。
有人是没资格被喜欢、被爱的吗?
我从来以为人的优处不会因外界而有动摇,我不很明白那些约定俗成的标准,唯一能理解的不过就是自己。只是,其他人不全是如此。
他们没有同我这般我行我素,他们大多还是易受旁人的言词给碰伤,也不尽然有那么稳固的自尊与价值体系来维系自我;他们大多没有同我这样幸运,能有人愿意理解他们内在的脆弱,能做到这的已是极少,更别提接纳当中的隐疾与早被磨到看似将要断裂的纤细的心思。
他们在重复性的生活中,自我的价值日渐失落,慢慢地不愿出现在他人面前,活在了没有亲友与爱人的地方。更生人、精神病患、残疾人,同性恋、BDSM以及其余诸多并不「正常」的族群与个体,这样的他们最终走向哪里了,我们不会知道。
因为大多数人从没真正在乎过,我有说错吗?
他们只能忍受如宿命般的情节无止尽地在眼前上演,并感到一股难以抹去的,疼到麻木的无助。因为,他们在往后十年甚至数十年间,都要和自己此刻所面对的同样的悲伤斡旋;或许,他们早在开始时便已明白,自己注定要以余生作为代价,只为了治愈这种悲伤。
各色各样的人自有不同的优点,「人」于我而言,正是被环境给精粹而成的自然物,在探查他们深处不被人在意的孤寂之际,掘出他们生出的美便是我今后的功课。前面提到,我理解的唯有自己,以这念头为基础,我相信了另外一个道理:「一个人若是看清了自己,也就不会任意看轻了别人。」
所谓爱的彰显,实在有诸多令人难以想像的表达方式,我还在学习避免轻易论断一个人的需求,而想当女王、圣母、母狗、奴隶都无所谓,倘能寻出乐趣,探索到适合自己的定位,不尽然比其他「正常」的相处模式更为轻浮与没有意义。
爱并不存在伤害人的意图,也是在心理上帮助他人,让他们与自己解除一点生活里长期压抑、不受理解的束缚。
在处事上各有合理的情境中,我不认为有谁是有「问题」。正同我与小桑的关系,或者我与其他女性的「正常」关系,只是恰好这种形式适合我们,而另一种适合别人。
我只见过有人喜欢的事情,我不喜欢;有人做的行为,我不理解,他们的动机绝对出于合理。如同我选择在公开场合上表达自己,自然也有我的深意。
当我与小桑有着这样的关系以后,用适合彼此的方式相处便是我的职责所在。
即便看似最「独立」的一般男女关系,大多可见的都是相互剥夺,但我从来不希望她在权力落差的最后是失去自我。这在我与任何人建立关系时,通常都会提及,我只是仰仗着你所建构的力量,使你摆脱无助与痛苦。
如孩子在面对任何陌生情境时,往往要依靠父母的声援才能前进,孩子的主人是父母。当孩子在这过程中体验美好,从为了博得父母喝采,到重新认可自己被爱的资格后,一个人才会真正回归到真实自我。
只有你能成为你自己的主人。
我们固然能够抛弃信仰,失去主人与奴隶,远离伴侣或亲友;但以不同形态表现出的「爱」,将持续在所有关系中发挥效用,成为人类延续生存的燃料。
从这看来,即便我们真正成为了自己,也将永远会是爱的奴隶。而我们毫不委屈地宣扬它的伟大,愿意一辈子活在它的掌控之中。
最新评论
??
嗯
我也是这样想的
额
专业,很透,符合这个事。
哈哈哈
过两年了,还要吗(○゚ε゚○)
偶然考古,受益匪浅,请问有任何人任何渠道能认识一些同好吗,虚心请教一下,希望能有机会被看到!!!